对于美中两国之间互动之微妙的理解,任何人难与单伟建比肩。单伟建出生在中国,文革期间命运颠倒,被下放到内蒙戈壁务农。几经周折之后,他来到美国,在伯克利的加州大学获得了硕士和博士学位、曾在世界银行和摩根银行供职、在沃顿商学院教授管理。他现在是管理400亿美元的太盟投资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对于亚洲的社会和商业,单伟建是个直言不讳的观察家,他著有《走出戈壁:我的中美故事》以及最新出版的《金钱游戏》。他接受《哈佛商业评论》主编艾迪·伊格纳修斯的采访,分析了中国和美国经济的前景。
问:看起来中国经济在当下是世界上最为健康的,这是否会创造出新的投资机会?
答:尽管起初有些失措,但通过封城、大规模检测和隔离等措施中国将疫情控制的很好。去年首季GDP同比下跌了6.8% ,但从第二季度开始就反弹而恢复增长。中国经济增长的动力持续从投资向个人消费转移。10年前,中国零售市场的规模大约是1.8万亿美元,不足美国零售规模4万亿美元的一半。到了2019年,中国零售的规模达到了6万亿美元,超过了美国5.5万亿的水平。但是中国包括服务在内的个人消费总量对GDP的占比仍然只有39%,远低于美国68%的水平以及世界63%的平均水平,所以增长空间很大,也因此造就了很多投资机会,尤其是在针对消费群体的企业中投资的机会。
问:投资者总是被中国庞大的市场所吸引。时至今日,中国市场到底有多开放?
答:我们太盟投资集团(PAG)在整个亚洲投资,时而也在亚洲之外投资。中国是唯一的一个主要经济体没有专门审批外国直接投资的监管要求,虽然诸如媒体和互联网等一些领域仍在限制外资的负面清单之上,但外资往往有合法的渠道和方式在此类领域投入。譬如几年前,太盟集团在一个数字音乐公司投资了一亿美元,后来和QQ音乐合并变成了今天的腾讯音乐,拥有8亿独特的活跃用户,公司在纽约股票交易所上市,现在市值大约450亿美元。在中国市场,成功的关键是规模。假如一个企业搞得好,往往愿意引进外来的资本,以便迅速地在全国范围扩张。这就是为什么中国是私人股权投资(PE)在亚洲最活跃的市场。
问:贸易战、民族主义以及新冠疫情使得不少人质疑他们供应链的战略——尤其是以中国为制造基地的供应链,与本国市场相隔数万里。你是否观察到许多供应链转移出中国?
答:自从2018年贸易战开启以来,是有一些制造业转移出中国,但这些对于中国出口和美国贸易赤字的影响都微乎其微。实际上,疫情使得全世界更加依赖中国的出口——2020年11月份中国的出口同比增加了21%,证明以中国为基地的供应链是福,不是祸。任何供应链的转移都会缓慢而零星,因为离开最有效率的供应商,而用次等或三等效率的供应商成本很高。美国公司只有在关税成本高于转移成本的时候才会那么做。而且,如果要采购低附加值产品,从中国转移到越南或墨西哥比较容易,但是要转移包括有许多本地供应商在内的整个供应链,谈何容易?况且,假如市场就在中国,把生产转移哪里去?通用汽车公司在中国的销量超过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的总和,它能够把在中国的生产挪到哪里去?中国也是苹果公司iPhone的最大市场,在中国的用户大约是美国用户的两倍。
问:美国继续对中国妖魔化,中国的人权政策不佳对自己的形象也不利,外国投资者如何能够确保自己不成为更大规模的政治和经济争端的牺牲品?
答:每个国家都有人权问题,只不过形式不同。投资者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应该承担改善人权的社会责任,在各个方面用高标准要求自己,包括劳工政策、性别平等、人力资源的投资以及慈善捐助等等。太盟集团无论在哪里,都遵照同样的环保、社会责任和法人治理政策的标准。
问:特朗普政府不遗余力地要给中国的经济和企业造成伤害。美国真有能力损伤中国经济吗?
答:局部是可以造成损害的,但是整体来讲影响不大,而且同时给美国带来伤害。特朗普的贸易战是个彻底的失败。他声称贸易战目的是减少美国的贸易赤字,结果2020年11月份美国对华的贸易赤字比他刚上台时的2017年1月高了70%。而且美国消费者承担了高关税,因为中国出口到美国的产品平均到岸价格并没有下降。市场一般预测中国经济今年会增长7%到8%,这就意味着尽管有贸易战、科技战,乃至资本战——美国政府限制本国人对华投资,到了2022年,中国经济很可能会比2019年高出10%,而于时美国经济大概不过恢复到2019年的水平。这是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预测。我认为唯一能够遏制中国增长的国家是中国自己——假如她犯政策错误的话。同样,只有美国自己可以威胁美国经济至尊的地位——基础设施投资不足、限制贸易等政策就会带来这样的结果。
问:美国继续对中国妖魔化会带来什么危险?
答:特朗普某些针对中国的言论和行为不过是转移视线,掩盖自己在国内施政的失败,包括在抗疫保护民众方面失职:美国人口不及中国的四分之一,而新冠死亡人数是中国的一百倍,而且还在继续增加。两国之间确实存在真正的分歧,但是在过往的历史中,两个国家都能够妥善处理这些分歧而不造成或加剧双边关系的紧张。在特朗普之前,美国一直遵循着相当一贯的外交政策。一般期待拜登政府会恢复一贯性的政策,在国际机构的框架下处理问题,我想如此可以缓和双边关系。尼克松1972年访华时,两国之间差异巨大,这些差异包括政治、经济,当然还有意识形态。然而,两国仍然找到互惠合作的共同基础。今天的差异和那时比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在许多领域中两国都可以从合作中受益。毕竟,两国都是彼此最大的贸易伙伴,中国还是美国政府的头号债权人,持有一万亿美元的美国政府债券。坦白说,一个崛起的中国确实威胁美国在经济和科技上至高无上的全球地位,但并非美国政客所渲染的威胁美国的国家安全,因为中国并不输出意识形态或是政治制度,也不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企图颠覆它国政府。但是中国不会放弃其领土主张,而所有这些主张都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就存在了。真正的危险是台湾问题。如果美国放弃一个中国的政策而支持台独,那么冲突就不可避免,其后果对于全球市场的影响是难以想象的。
问:中美真正会脱钩吗?
答:这里那里会的,但不可能不伴随高昂的成本,也不可能完全脱钩。特朗普政府发动的科技战迫使中国发展自己的关键技术,包括一直依赖美国的半导体芯片技术。中国要在一些领域中赶上美国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而且成本极高。但是科技战也伤害美国供应商。美国前十名半导体芯片制造商在中国的销量是在美国的3倍左右,丢掉中国市场对于美国科技公司来讲代价高昂,使它们失去研发资金的一个主要来源。
问:在未来几年中国经济最大的风险是什么?
答:中国经济在过去的30年中增长了36倍,主要是因为市场化的改革,造就了一个很有活力的民营经济,贡献大约三分之二的GDP。但是国有经济仍然过大,缺少效率。中国经济将面临巨大的挑战,随着人口老龄化,储蓄率会大幅度下滑,因此投资速度就会放缓。要持续发展,就要继续改革,继续国企民营化,继续将驱动经济增长的引擎从投资逐步转移到个人消费。
问:你担心中国的债务吗?
答:我看不到系统性的风险,无论是中国的银行体系还是中国经济中都看不到系统性风险。有些专家们看到一些债务违约和破产的事件就谈虎色变,其实在市场经济当中,债务违约和破产是常见的。只有此类事件大幅增多才预兆经济危机。在2020年,世界历尽艰辛,而中国企业债务违约事件并没有大幅度增加。实际上,中国是世界主要经济体当中唯一取得正增长的国家。中国的货币政策适度从严,政府债券的收益率是美国政府债券收益率的3.5倍左右。2020年人民币对于美元升值了6%。所有这些都证明了中国经济的强壮。
问:美国人不了解中国什么?
答:美国人不知道中国有多么的资本主义。中国经济的迅速增长是拥抱了市场经济和私企的结果,中国是世界上最开放的国家之一:她是世界上最大的贸易国,也在2020年超越美国成为世界上第一大外国直接投资的对象。政府开支的重点是国内基础设施的建设。时至今日,中国比美国有更好的高速公路、铁路系统、桥梁和机场。譬如,在过去的15年中,中国建成了世界最长的高速铁路系统,总长3.8万公里,超过中国以外世界其它地区高铁总长的两倍。而美国没有尺寸高铁。从波士顿到芝加哥的距离与北京到上海的距离差不多,乘坐中国最快的高铁只需要4小时18分钟,而美铁(AMTRAK)最快需要近22个小时,票价比中国的高铁贵50%。中国之所以能够在基础设施上投资这么多,是因为尽管其军费历年增长,但仍然不足美国的四分之一。
问:那么中国人不了解美国什么呢?
答:中国人不了解美国有多么社会主义。美国有社会保障体系,而且向富人征收资本利得税。相比之下,中国仍在搭建其社会保障体系,目前仍然资金严重不足,而且尚且没有落实到人头上的保障计划。中国不征收个人资本利得税。时至2020年,中国的十亿美元富翁比美国还多,而且以美国三倍的速度产生新的十亿富翁。因此,按照基尼系数,中国财富分配的不均的情况比美国还要糟糕。
单伟建是太盟投资集团(PAG)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以及畅销书《走出戈壁》(Out of the Gobi)(中、英文两个版本)和《Money Games》的作者。